旅途
擦哥凌晨踏上了回国的旅程,我也跳上一辆开往北方的慢车,去小城寻找一个邮筒,寄去年没有寄出的明信片。
出来旅游,擦哥特别会认路,她是为麦地那而生的。
清晨一家三口告别普拉托,外公和爸爸在旅店楼下送别,妈妈则在三楼的窗口,好像还在叮嘱着什么。意大利之行就此告一段落了。印象中上一次祖孙三代出去旅游,大概还是上学前。这次出来,火车、飞机上四世同堂,也算是人生难得的经历了。
给擦哥订青旅,四人间想来想去不太吉利,还是换个八人间吧。
去萨费尔德参观溶洞,导览机的最后一个景点代码是108。跟孩子逛到107的时候,我们已经出来了,就提前还掉了导览机。回来的火车上,快到莱比锡的时候,他一觉醒来,问我,爸爸,到108了吧?
擦哥三十岁才第一次住青旅,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天南海北,遇到各式各样的男孩女孩,和流氓变态。再跟临榆太守聊天的时候,她变成了一个有故事的人。
又来到了纽伦堡。出差最后一晚提前一点下了班,到市中心吃顿亚洲餐,又跑到麦当劳买一个圣代。入夜,登上熟悉的城堡,突然下起了雨。周围除了游客,还有热吻的情人,唯独我独自来。想到刚刚走掉的朋友,还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往事。人生真的是很奇怪,捉摸不透。
清晨漫步格尔利兹,和许多东德小城一样,秀巧的教堂错置在败毀的楼房间。工厂大都已经废弃,街上有烟酒店、性用品商店和药店,供统一了的人民解乏、放纵与善后。这让人想起王兵的铁西区。路上极少青年。近中午,老人们到市中心一起晒太阳,吃冰激凌。他们还会怀念起当年,那真是让人骄傲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这次住旅馆,破天荒买了早饭。于是为了这顿早饭,我俩每天都挣扎着起来,吃一点再睡。
周末跟擦哥去灌篮高手的一个实景,人不少。每天都有很多晴子和樱木从四面八方坐车过来。有个胖大叔,穿着球衣,在闸道口反复拍投篮的动作,我俩有些感动。我当时很喜欢那个投三分的木暮,现在也是。火车开过去的时候,总是一对对新人在抓拍婚纱。青春毕竟散场了。
第一次来武汉,见到了孙老师和马哥,总是瞎扯淡乱说话。城市很刚毅,大学边上的马路是什么什么楚、汉、雄,司机一开口谈的是毛主席诗词,整个城市仿佛一座生殖崇拜,在长江边一勃千年。青旅开在二十八楼,老板是个左翼青年。厕所装着半落地窗,早上起来上厕所,江风混着热干面的味道卷进来,气蒸云梦泽。一撅腚,突然感觉被三镇人民都占了便宜。
这次借宿的经历很特别。出发那天李姨来信说,初次来别紧张。夜里开去,深山老林都是此路不通的牌子,越往里心里越发毛,终于没路了,一幢大房子。李姨经营托狗所,地下室是日租房。门口有个鸡舍,三公二母,负责吃虫下蛋。早上起来,鸡犬相迎,三遗矢焉。
在巴里度过了读博后来三年最快乐的三天,我们每天饮酒高谈,直至凌晨已过。一直没有什么旅行的机会,然而回想起来几次旅途中最珍贵的倒不是美景而是碰到的人。江湖太大,年轻人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然而好在我们曾在这个美丽的地方一起笑过醉过。
在小城和坡哥重逢,多少都有些惊喜。一见面,抱了又抱。毕竟三年多不见,就拉去老乡开的店,在后厨招呼热饭热菜。坡哥原来谈了个台湾女孩,我们大家都很羡慕;后来他远走他乡,又背了债务,总之很不容易。两个研究生一千多天的故事讲也讲不完,不免有些感慨。因为是穆斯林,坡哥不喝酒,动情处,好在响起醉人的歌。西北偏北,羊马很黑。姓马的母亲在喊你。我的回回,我的心肺。
(注:“西北偏北,羊马很黑。姓马的母亲在喊你。我的回回,我的心肺。”取自小引的诗《西北偏北》)
自从上回跟二十来个革命青年挤了一次两室一厅,济济一堂都是传销的味道,就彻底爱上了airbnb。后来在旅途上住过不少廿元店,遇到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和同样囊中羞涩的房东。我们总是在夜晚举杯,歌颂胜利和逃亡,并在微醺的时候分不清主客。我谈资少,轮到讲故事,常常就搬出还在飞虹路的擦哥,和她的儿子。
老弟旦旦九四年夏天从乌鲁木齐来的上海,我们一起玩得很开心,临行,他外婆送给我一个铅笔盒。后来旦旦去了意大利,我也念书升学,但是二十多年一直都随身带着这个铅笔盒,仿佛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这次好不容易来到他的城市,好像梦一场,然而却没有机会谋面。只听说旦旦找了一个美丽的西西里女孩,他们天天在街上袒胸露乳,矫首昂视。
刚搬到苏姨家的时候,夜里会在厨房工作,因为灯光比较亮。苏姨总是劝我说,厨房网络不好,空间又逼仄,不如去客厅,后来她女儿也来劝,还给布置了新的书桌,我只好从命。那晚我孤灯苦读,厨房里苏姨则和她女儿打了一夜的川卡。
上大学的时候,九姨婆送了我一件衣服,背后印着看不懂的外国字:S.E. Palmeiras。我很喜欢这件衣服,走南闯北都穿着它。晚上坐在508路上,电视里播放着新的联赛排名,第一名是帕尔梅拉斯。还有弗拉门戈、弗罗米嫩塞,他们都在去往博塔弗戈地铁站的路上串在了一起。此时多想有一双回力。
儿童节跟着泊扬来到了擦哥的故乡,高邮湖畔艳阳天,妻儿却在舟车劳顿后沉沉睡去,只好一个人上街溜达。府前街上的渔具店还在,但中山路口的苏果超市已经不卖花毽。州署对面有打牌的有拉家常的,但绝少我这个年纪的闲汉。于是就转去新修仿古的西后街,总是亭台流水杨柳岸,顽童劣狗小卖店。沿途题有文天祥杨万里的诗,最末了是汪曾祺的《我的家乡在高邮》,通俗却有意趣。过了小桥,对岸有天主教堂一座,门上书:吉祥年年好,家和财运高。
在人到中年的路上,头一回住了青年旅舍。老帕零八年来上海演出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故乡,他们在外滩边歌唱跳舞。小杰小纳和小赖都用计算机创业,他们不分昼夜准备大赚一票。我给他们看了好看的师妹照片,并把我在虹镇老街的故事搬到了巴尔的摩。我们聊了很多的理想和青春,制造一种虚妄的战友情结。
昨晚一时兴起,和擦哥去了中河镇的汽车影院,很有趣。小观众睡得早,只好把调频的声音降到最低,一场无声的星球大战。擦哥一如既往地猜中了谁会挂掉,我电影看得少,但也准确预测了男主的罩杯。大屏幕在星空下找不到边界,偶尔的警笛提醒我们这是一场露天电影。凌晨散场,一片断电的汽车瘫软待哺,有三十个少侠在战斗中睡去。开去北街的路上,遇到很多的汽车旅馆、酒吧和彷徨的青年,奔跑的孩子举着未尽的酒瓶班师回家。
当时想好的剧本是这样。十六七岁跑出来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了三五个鸟人,地点必须是山东高唐或者天津塘沽。北逃路上遇到个女侠是辽东扈三娘。然后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带三尺剑欲立不世之功,可惜兵败贺兰山殁王事。但后来的故事却平淡得出乎意料,我们都按部就班地顺利长大。在高速上突然闪过当初这个伟大的计划,不得不把音响调高,让理想主义的呐喊暂时代替思考,并把波澜壮阔留在整个车厢内。
两年多后重游哈珀渡口,大风天鹰击长空,激流里枯木横陈,一幅冬去春未来的图景,仿佛又是一个隐喻。过去的两年,我们在平凡的生活里跃跃欲试但又不得要领。于是我们只好迷信未来,并不厌其烦地调侃过去。
坐落于纽约中央公园旁边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以其展品晦涩难懂著称。最近该博物馆进行了一项有趣的实验,他们通过记录客人在寄包间的存取时间,跟踪游客的观看时长,从而获取不同人种性别接受过当代艺术教育的间接证据。在该馆停留了十五分钟之后,我和擦哥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们决定把两件外套永久交由该馆保存,以提高我国游客的平均参观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