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有了孩子之后,常有一种轮回的感觉,带他去同济大学去上海科技馆去外滩,仿佛昨天自己还是那个被带过去玩的小孩。擦哥夜里跟我讲,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直线,每一步都无法回头;但是放到家庭里,又像是一个圆圈,走了很久,又好像走回了起点。
今天的夏天上海一如既往的炎热。视频的时候,泊扬从平时的这头到了那头,只是当年冲着他笑的太婆已经去另一个地方避暑了。
孩子迷上了桌游。每天一到家,就摆好棋盘,“爸爸来呀”,催我开战。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刚教会我打麻将,每天睡完午觉,我就爬到饭桌中央,砌好长城,等奶奶起床,玩二缺二。那是1994年的盛夏,很远又很近。
孩子出生后会叫出名字的第一样东西是电扇。为此,我爸很激动。因为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华生厂,在那里做工程师,设计电扇。
离沪前偶然注意到,外公在家里日历的五月六号注上了“在泰去世”,一下子就非常难受。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听不懂温州话,仅知道的几个词里有一个就是“阿泰”,那是外公呼唤外婆的小名。阿泰阿泰,外公前前后后叫了六十多年,我也听了近三十年。如今只在梦里只在外公清晨的低啜中能听到了。
去年夏天,因为着手整理家庭回忆,和外婆聊起往事,还特地录了音。就如三月一诀,没想到这段录音竟成为跟她最后一次有实质内容的交谈。年轻的朋友走南闯北,有很多的牛逼可以吹很多的笑话可以讲,然而愿你我都能珍惜和老人有限的交谈。那个他们讲了一百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也许真的,也就只讲一百遍。
外公回忆最后的几个月,每天晚上他都要给外婆讲很久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无外乎泊扬和我。每到一遍故事讲完,她都会问,讲完了吗?泊扬和留纯还有什么事情,讲给我听听呀。我不禁潸然。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夜里怎么都睡不着,外公就叫我索性一起聊天,他问了我很多不着边际的问题,直到把我问睡着。这次回来,为了不让他过度悲伤,就拉着他聊很多过去的事情,把所有的问题都带跑偏。直到最后,一个话题再无问题可问。他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上大学才第一次住宿舍,当时爸妈送我去北京,告别的时候,他们很不舍。当时没有完全理解这种情绪。直到近来,每天和孩子在托儿所挥别,小脸贴在三楼的窗口目送我离开,才稍稍有些理解。
晚上去外婆家拿东西,听到外公在跟外婆絮絮叨叨说白天带泊扬出去玩的事情,外婆近来身体大不如前,半梦半醒间应和着。昨天晚上骑车回来,经过同济的时候,想到十多年前常常下了晚自习就去当时还在阜新路的外婆家睡觉,虽然是隔代,当时的我从来没有把他们当做老人。这次回来,终于感觉他们老了。
单位离市中心很近,所以经常带孩子去。大雪天,买了巧克力香蕉饼,和孩子躲到办公室边吃边玩。想到很久以前,最盼妈妈周末值班,因为她办公室里有电脑,还有堆在阀门零部件里的一张乒乓球桌。妈妈现在不上班了,在家里跟还在办公室里的我们视频。
晚上一起去城隍庙看灯。上九曲桥的时候,爸爸跟我讲很多年前,他和他的外公来绿波廊,第一次吃小笼馒头,一口下去,汤汁飙出来,好像还在眼前。我也想到小时候,和大人来凑热闹,那时的五香豆好像没那么硬。泊扬头回来看灯,人山人海,格外高兴。愿他能记得某个美好的瞬间,在遥远的未来,也讲给他的孩子听。
妈妈过生日,外公一早买了蛋糕。晚饭后,一家人一起点蜡烛唱生日歌吃蛋糕,印象中妈妈过这样的生日还是第一次。夜里回来哄泊扬睡觉,“妈妈,妈妈”,在那里一直嘟囔着。“妈妈,妈妈”,再一次意识到,她已经快六十了。
这次回来,外婆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因为脊柱骨折,常常在椅子上半倚着,一坐就是很久。而两岁多的泊扬终日活蹦乱跳,任何东西都消耗不了他旺盛的精力。每次看到他俩在一起,仿佛生命的两端相汇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或者傍晚,展示着各自的蓬勃或者顽强。小时候几乎每年都要写一篇《我长大了》,将要而立,才意识到,这些作文的背景都是,他们老了。
昨晚去学校,远远地就听到冷饮车的音乐,仿佛小时候冷饮批发部开门的时候,广播会以亲切的“居民同志们”开头。奶奶总是第一时间去买回来血糯米或者一种忘记名字的巧克力棒冰。离开上海后,再也没吃过儿时的棒冰,不过看到冷饮车前的小朋友们和大人,不禁还是会想起奶奶、那台雪花冰箱和上海夏天。
奶奶在最后几年因为夜里睡觉害怕,搬进了我的小房间,结果愣是把我中学时代写在墙上的文字全背下来。每念及此,都很感慨。亲情永远是不对称的。长辈对儿孙辈的爱,远甚于彼之于长辈的关怀。
回上海呆了不到一天,就连夜火车赶回北京了。差不多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火车上北京参加考试,车厢里是一个将在清华毕业的研究生,和他的一部分对话音犹在耳。转眼十年过去了,妈妈已经退休,爸爸也马上退休了。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啦。
在回来的火车上整理相册,使我想起过去无数个极好的日子和笑容,尽管有些朋友多年没有再见到,只记得和他们开过的一些混蛋的玩笑和谈论过的姑娘。照片里的奶奶留在了这个夏天,这让最后一节车箱里的那个年轻人突然泪流满面。列车驶过巴城西,漆黑一片得有些落入俗套。此刻,妻大概已经到车站了吧。
回来的路上播的是《敢问路在何方》,艳阳天的高速路上倏地浮现出孙悟空和那台八个频道的电视机。回到家里,中央台的早间新闻已经开始了,不一会儿,就被婴儿的哭声盖过。一切仿佛都是一九八八年那个冬天的翻刻。只是当初冲着你咯咯笑的奶奶,已经离开快一年了吧。
蟋蟀草,学名叫牛筋草,取茎抽丝可以逗引蟋蟀。儿时遇枝稍粗者,又唤作油葫芦草。七八岁时跟大人捉虫饲虫,先学的就是做蟋蟀草。后来渐长,但见到这种野草仍不禁去摘折把玩。父母来美适逢秋日,父亲又做了一对蟋蟀草,这次是逗引泊扬。窗外虫声,窗内童声,轮回一转,仿佛如昨。
看到奶奶的照片,又想到虹镇老街的几个故人。他们在我疯长的年代老去,又在我离开之后陆续辞世。若真有另一个世界,愿他们过得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