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扬
是时周口组将立未立,谋大事于瘦西湖上。王道士说,春风十里,泊扬州岸,摇橹人皆怪客,怕是有天数不可逃。后八年,转战关内关外,遇临榆太守女将军刘,迁延辗转,得子海外,取名泊扬。 —— 二零一五年四月十七日
接孩子的时候,孩子问擦哥,为什么托儿所的阿婆总戴着头巾。因为她有宗教信仰呀。为啥她戴着宗教信仰在头上?额。妈妈你为什么不戴?因为我不相信这个呀。为什么你不相信?额。我相信玩具。
夜里在老城迷了路,也没有地图,就在巷子里越陷越深。很多双眼睛,戛然而止的交谈。有些慌了神。直到孩子在头上喊,爸爸放我下来,我跟这猫玩一会儿。
去植物园。快看,蜂鸟!爸爸,我害怕。没事,去看看。那疯鸟会像疯狗一样咬人吗?
孩子四岁了。过去的一年里,最怕两件事。深夜伏案,身侧传来,“爸爸,睡不着”。儿童乐园爬到高处,脚底下传来,“爸爸,跳呀”。
每天早上,孩子都在托儿所三楼的窗口跟我招手道别,并在嘴里念念有词。今天终于听清楚,他喊的是:早点来哦,带糖哦。
晚上吃着饭,孩子突然停下筷子:爸爸,我给你讲句屁话!我一惊。他就凑到我耳朵边,悄悄跟我说,他刚才不留神放了个屁。
夜里给孩子讲圣斗士,讲到一辉跟我都快气绝。孩子问,他头发是什么颜色的。红色的吧。我随便一答。那跟赤发鬼刘唐一样的嘛。他立马又精神了。
前天擦哥生日,孩子夜里问我们,爸爸,你今年几岁?我三十岁。妈妈,你今年几岁?我二十九岁。我我我,我三岁,说着他就比出了三根小手指。
早上带孩子逛动物园,在一只大猩猩前他站了很久,不断地做自我介绍。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很失望地问我,爸爸,猩猩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啊。
睡前,擦哥给孩子讲阿拉丁神灯的故事:阿拉丁捧着神灯,擦一下,擦两下,擦三下,嘭,灯神出来了,问阿拉丁,你有什么愿望啊?糖!泊扬抢答道。
孩子沪语学得比较慢,所以涉及一些敏感话题,我就跟擦哥用上海话交流加密。比如“糖藏好”、“让他去大便”、“绕开前面的冰激凌车”。于是这段时间他沪语进步特别快。
傍晚带娃去市中心玩,坐那种九十年代流行的小火车,绕着圣诞树转。小朋友们都很激动,跟围观的家长挥手,泊扬也很投入,一转圈,忽然好像找不见我了。"邓二!‘’他一声大喊,划破长空。
泊扬跟我一样,天生小眼睛。哄他睡觉,趁着月光常常分不清到底睡不睡着。好几回夜里,刚松一口气,掏出手机准备杀盘军棋,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爸爸,还是看集超级飞侠吧。
哄小孩出奇方能致胜。最近擦哥发明了跟孩子干杯,来安抚小孩,效果很好。孩子摔伤了昨晚睡不安稳,拿着他的小熊水杯和小猴奶杯,逼着跟我干了一夜的杯。
孩子闹了一夜,早上起来,发现擦哥和他都穿戴整齐鼾声小作,有些诧异。后来擦哥告诉我,凌晨孩子拿来外套鞋子要求给穿上,裤子挂在脖子上当围巾,还拿来擦哥的鞋要求她也穿上。擦哥问他这么晚要去哪里。他想了想,指着窗外说,月亮。
孩子学会了道别,于是会跟所有的东西说再见,事无巨细。入夜,从林中出来,我们跟他一起挥手,跟小朋友们道别,跟吹散的蒲公英道别,跟横断的树枝道别,跟去冬的落叶道别,跟流水道别,跟飞鸟道别,跟黄昏的风道别。
三爷从小喜欢挖土机,每次出门,擦哥和我都要找挖土机给他看,并配合夸张的表情声调。去年冬夜去给孩子买东西,远远发现一台挖土机,激动地喊出来。竟忘了是独自一人。
三楼的诗人带着她的儿子回来了。哄孩子入睡,她总在夜里唱起儿时的歌。小小少年沉浸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初春的巴城跑进三套车。歌声带着九十年代初虹口的味道,在晚风里散不去。
小时候最怕老师给家长打电话,当时以为,长大了就不怕了。然而现在每天送完托儿所,最怕的还是,老师来电话了。
三爷最近常冷不丁地念叨“当儿”,寻思老半天,我才意识到他在学擦哥叫我邓二。
泊扬很小的时候肚子胀气疼得睡不着觉,就抱着他唱顶马的上海童年,歌词很长,边哄孩子边怀旧。唱来唱去,他也两岁了。晚上对着阳台,又唱着上海童年直到他闭上眼睛手里攥着的玩具掉在地上,终于喘口气。他半梦半醒道,听歌。
晚上哄娃,给他唱小时候最喜欢的舒克贝塔的主题曲,舒克舒克舒克,开贝塔的舒克。
晚上又去了中河,泊扬玩滑滑梯掰蒲公英,然后一起坐汽车里看动画片。刘导破例给孩子买了葡萄汁,泊扬每喝一口都要给我们看一眼瓶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电影到了最高潮,孩子也喝了足够的果汁,一泡长尿,尿湿父子两条裤子,遂回家睡觉焉。
夜里常常抱着孩子在阳台哄他睡觉,唱着月亮粑粑:站在江边望月亮,月亮下面是故乡。孩子则给每一辆路过的车道别。当第三十三辆汽车开过的时候,春风沉醉,少年坠入梦乡。
刘导教孩子画画描轮廓,瓶盖、积木、各种小物件,结果孩子描上了瘾。早上自己躺在一堆白纸上,让我给他描,描,描。
托儿所来电话,孩子病了,赶紧给擦哥去接。擦哥正好在烤鸡腿,匆匆忙忙关了火跑出去,鸡腿都觉得太突然了。
傍晚和擦哥一起跟着泊扬去三十六街散步,一路上我们走了很多个S型。在茶茉莉吃了冰激凌,泊扬高兴地在店里跳舞,并指狗为猫。他趴在冷柜上的眼神,让我想起隔壁的小贾。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橱窗的灯点亮回家的路。
春末的黄昏,两个年轻人在三楼载歌载舞,他们歌唱过去和未来,歌唱喜悦和悲伤。在旋律的最高潮,那矮个的胖子沉沉睡去,留下他的父亲,与一屋子夕阳下的北方。
抱着三爷去看病,坐在医院里的凳子上等大夫,突然感觉自己终于长大了,然而又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地段医院。那天下午护士一共扎了一百二十七个孩子的屁股,我是倒数第六个。
每天早上上学遇到最崩溃的事情:我,孩子,推车,抱毯,书包,都下楼了。奶和奶瓶还没下楼。
放学接上泊扬,身前身后各二十斤地往家里扛。路上遇到住在二楼的巴达,这个不苟言笑的地球科学家正跟着四岁的女儿在街上狂奔,一溜烟,他们跑过拐角。仿佛看到了那个跑过金字塔下的男孩。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工人俱乐部里等待春天的男孩。
三楼的年轻人又在凌晨发烫,他一定是读多了红太阳。漆黑里穿反了裤子,一场在客厅里的急行军。
总钻风喂小钻风辅食。边喂边教导,咱中国人吃话别说饭。
近来对眼睛眯缝常年睡眼惺忪的人越来越有好感。因为他们总在制造一种孩子快被哄着的美好幻觉。
这幢小楼的二楼和三楼各住着一个年轻人。他们各自的父亲在四年半前都因为对名利的一时贪欲被关进了附近的一座监狱;他们的母亲分别来自中东和远东。今夜,这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深夜放歌,零点三十二分的巴尔的摩,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新搬来的小伙儿住在三楼,作息规律,每天六点准时晨练,热身的号子划破长夜,风雨无阻。伏案经年的我叩开他们家门,咨询养身健体神清气爽之道,其母曰,无他,唯不用写论文耳。
以前语文老师告诫我们,背好古诗文非常重要,但他没有说后半句。因为抱着孩子朗读的时候不用再腾出一只手来拿课本了。
近来天天要给孩儿唱很多遍少先队队歌,有的时候是独唱,有的时候是和音乐家合唱。才发现这是一首极好的儿歌,堪比洪启的《雷锋日记》。在这个特别的夏天,乌托邦的歌声在局促的家里回荡,却给我们前进的力量。
说是要给娃念古诗词,开发智商与情怀。和擦哥反复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祭出毕生所学,每晚给他朗诵一篇高考必背古文,为其踏入人类社会早做准备。
当时在龙家营,和老甲吃酒,面红耳赤时老甲一拍桌子,今儿要是喝得不高兴,你们他妈就都别睡了!五年以后,老甲化名泊扬,搬到了对门老邓家。
这时候,小楼的东南角就传来了口琴声,先是红河谷,然后是深深的海洋。循声而去,找到了吹口琴的女诗人,她抱着她初生的儿子,刚刚换到第三首歌,是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