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镇老街
擦哥和我都在虹镇老街长大,这里有虹口区第一工人俱乐部、工人体育场、成片相连的棚户区,这里还有我俩共同就读的飞虹路小学和飞虹中学。我俩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惶惑、残酷而又难忘的年少时光。
夜里给孩子讲俱乐部的故事,居然从前到后,每条路、假山池塘的细节,石笋有几根,什么形致,哪里可以上树,哪里可以跳楼,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每天想着怎么带泊扬去新的地方,满世界找儿童乐园,但自己的童年,一个俱乐部就塞满了。也挺好。
早上去修电脑,路遇雷阵雨。正要躲雨,我妈给了我一件雨披。感觉得有五六年没有穿雨披骑车了。黄袍加身的那一刻,闷热的安全感真是一言难尽。
小时候因为一次古诗文比赛,妈妈让我背了一首很长的古诗《蜀道难》。于是有一阵子,为了炫耀这个技能,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上都要背《蜀道难》。后来导致我一上台,大家就觉得,“噫吁嚱”,又要来跳大神了。
当时不仅抓着机会就要背《蜀道难》,还要拉别人一起背。记得有一次班会,我拉了三个同学想一起朗诵。结果好像同学脑筋都不太行,背不下来,也不懂怎么欣赏古诗。夜里跟擦哥聊起这个往事,她说她就是那三个中的一个。
一开学,俱乐部的防空洞里人就多起来。拳皇三国1942,凑在旁边,一看就是一下午。冬天小瘪三们手头都紧,一个个都是在围观中成长起来的理论大师。防空洞有两个主要出口,要是老师和爸爸妈妈来抓,一哄而散,让他们瞬间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春节越来越近了,马路上卖炮仗的就越来越多。当时有一种炮仗叫夜明珠,长长一根,点了引信,管子里一发又一发。求大人买好,一直要到大年夜才舍得放。年初一,小朋友就去捡夜明珠炮身,很多都瘫软了,有的火药没走完,就可以当金箍棒或者龙胆枪,在三河路蛇盘七探。有一年,听说榆兰新村有小孩被夜明珠点了喉咙,自那以后看人放炮仗,再也不敢张开嘴。
老街童年有很多美好往事,但也有残忍不堪的一面,时间久远,就更不敢去面对。当时班上有个女孩,可能是相比常人稍有些钝,大家就经常捉弄她,把她当傻子看。小学里还有个身材矮胖的女孩,也是智力发育稍逊常人,印象中各个年级的小孩都欺负她。人性中弱肉强食的一面,放在孩子身上,真的特别赤裸裸。
和爸爸带泊扬回到虹镇老街。几乎每次回上海,都要回到这里。后来去的很多地方,教会我理性,教会我怎么看世界,但只有这个地方,教会了我怎么爱世界。
身体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周一和擦哥骑车回虹镇老街,夜里快到飞虹中学门口,擦哥说以前这里有一道沟,茫茫然中,我自行车颠了一下,就瞬间想起来了。又到了八月,夜里蟋蟀的声音一起,俱乐部和鞍山四村从四面八方也跟着聚拢过来了。
小时候夏天参加游泳班,也非常有劲。最早去虹口工人体育场的娃娃池,有那种老式的滑滑梯,一个暑假游下来,不知道喝了多少小朋友的尿。后来大一点,去虹口哪个小学的游泳池,小瘪三们穿着游泳裤从自建新村一路过去,浩浩荡荡。有年夏天发高烧,又很想去游,家里坚决让量个体温再出发。读数至今还记得,三十八度四。
立秋的夜里一场大雨,电闪雷鸣,大概过几天温度也会降下来一些。小时候暑假最怕就是下雨,一下雨,大人就不让小瘪三跑出来了。一天到晚只好窝在家里,看西游记和雪山飞狐,或者跟奶奶搓搓翘脚麻将。而且因为跑不出去,连冷饮钱也不好意思要了。
擦哥发过来照片,晚上泊扬跟太公看小区里的露天电影。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在虹镇老街小学,大热天晚上小瘪三都有借口出来了,在操场上跑来跑去,老爷叔们一个个都赤着膊,在路灯下放飞自我。今天晚上回来,在大梁门那块看跳舞唱歌看得沉醉,觉得特别好。这么多年看热闹的病根原来早就落下了。
过年的时候,划炮一块一包,自来火一包只要一毛,于是小瘪三们放完了炮就拿火柴做文章。当时很流行弹火柴,火柴头抵着沙皮,弹出去那一刹那擦出火花来。我动手能力差,苦练经年竟不得要领。
冬天鱼虫都不见的时候,小瘪三们就在俱乐部比赛跳楼。记得当时有个防空洞的屋顶两米出头,成了最重要的练习场。第一次从那跳下来顿时觉得长大了。那天去看人跳四米多高的回廊顶,一跳下来就抓着人拜他大哥。很多年过去了,纵身一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以至于每到二楼都觉得想跳下去做一次大哥。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或者再晚一些,街上就会出现炮仗的人。掼炮一摔即响,小学二年级之后再不感兴趣了;划炮的玩法很多,虽然就半截手指的大小,但好玩的程度不输给任何大炮仗。有一年家里给我买了两包划炮,不舍得放,存在外婆家的阳台上,每天记着库存数字。没想年前一场雨,82根划炮全都一命呜呼。
夜里聊天,谈到以前的中学名字,觉得特别适合印在梅花牌运动衫上。虹镇老街这一片有飞虹、延风、金沙、甘霖,都是很好的名字。还有一条路,叫三河路,印在衣服上,出去打架,别人肯定觉得是高手。
晚上回来,楼里出奇得燥热,但是这种气息让人想到童年的盛夏。漫长的暑假仿佛永远结束不了,我们从早到晚在俱乐部里摸鱼红公房里拍卡,实在玩热了,就去防空洞的游戏房孵冷气。下午回到家,冰箱里永远有奶奶从批发部弄回来的冷饮。但是今天没有到三十八度,妈妈说不能吃第三根了。
老街少年的语汇往往在过年的时候得到极大丰富。见完爷叔阿姨,伙伴们都下载了一年的粗话一起偷偷分享。二年级的时候,传来个新花样玩炮,名唤老太婆出尿:把划炮从中间短成两截,直接点露出来的火药,呲呲呲火苗一喷很像小焰火,妙处难与君说。那年元宵晚上,腰斩了一盒划炮的我非常自豪地向全家宣布,今年春节我学会了老太婆撒尿。
毋庸置疑,夏天是最好的季节。大太阳下,我们终日在房顶徘徊。从围墙、石笋、大树不同的方向侵入工人俱乐部里建筑物的顶端,我一度觉得自己能飞檐走壁,直到三年级去了同学在二十楼的新家,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楼都能爬得上去。玩累了就跑去防空洞里的游戏机房流连,小孩们都没什么钱,十来个人围着一台机器看张飞赵云杀来杀去。要是再热一点,就去买一根桔子棒冰,吃得满口橘黄,为了不让大人发现,回家前必须漱口三升焉。
有几年气功特别火,工人俱乐部里从早到晚都有人在发功。双手摆动,切割磁力线,发出生物电。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叫中国芳香型智悟气功,简称香功,据说练得好,就能闻到香味。擦哥当年四岁,跟着他们大院的老头老太太每天起早练功,可是始终闻不到香味,就很着急。直到有一天,看到老同志们都在那里边摆手边呼,香香香,擦哥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喊,香香香。从此,每天擦哥练完功总觉得自己香喷喷的,可以高高兴兴地跟她外婆一起去买菜了。
元宵节晚上,虹镇老街的小瘪三们都牵着兔子灯跑出来,我后来忘了那天晚上是跟着谁出门,只记得从自建新村到和平公园的一路上都红彤彤,照得睁不开眼睛。那时的擦哥还在高邮,她的大伯给她做了一个全中市口最牛逼的兔子灯,以至于一大群小孩都跟在她的兔子灯后面,羡慕得不行。
划炮勾起了我们共同的回忆。擦哥说小时候跟小朋友去放炮,专门往街口的公共厕所里扔,后来整个春节就没有人敢去这个厕所大小便。节后这个公共厕所被评上了卫生先进单位。
居然快过年了。儿时在虹镇老街每到这时候就要和小朋友去买划炮,炸玻璃瓶、窨井盖、垃圾桶和人家的天井。小伙伴们有时候凑钱还会买飞毛腿和一种叫大卵泡的小型高升。过年要是天气到了零度以下,就跟大家去工人俱乐部的池塘里比谁敢吃大冰块,一直到现在还觉得胃痛牙疼。多少年过去,以前的好兄弟都星散了,但愿你们过得高兴讨到好老婆,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以前在弄堂里的老人很多都已经没法跟我们一起过新年了,我们一直没有忘掉你们,希望你们也能在那里看到春节联欢晚会,和我们一起笑并掉眼泪。
无眠之夜,听一个诗人谈往。那个女人在她家门口卖红薯,从小到大。她说一个人就这么一辈子做同样一件事情,在虹镇老街里老去了。还有那个捏面人的和做糖人的。
小学的时候,冬季长跑,操场小,上千名师生绕成一条贪吃蛇。跑完整个冬天,校长在领操台上宣布:全校师生的总距离一算,从上海跑到了北京。那算是擦哥和我的第一次进京。